瓜中败类

城阳郡碎笔


三十岁这年我终于病倒。本以为还能扛一扛,却被告知是相当可怖的重病。病房在山上别墅里,医生请的是最好的。病床对着面镜子,我能清楚看见自己日渐憔悴的过程。亲人听闻我一病不起,换了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体贴面孔陆续来探望。之前嘲讽的嘴脸还没消干净就在我面前演戏,蹦跶得欢快像是成心找我嫉妒,我觉得恶心,叫管家拦人。管家不是我的人,回一句,您都到最后了,见几面吧。
我操你妈,谁敢给老子说这话。我上半辈子听着绝对把你打得妈都不认识。我想跃起来把那狗日的头塞进玻璃渣里,像无数噩梦里他们对我做的那样,头被按进钻石堆里,然后随着窒息感袭来,光滑切面全变成尖锐的玻璃刺,把脸划得鲜血淋漓。那人又说,太子爷,您也只剩这张脸了吧。我恨得牙痒痒,想说我死也是你祖宗,偏偏就是梗喉咙里说不出来。
我一天天吃得清汤寡水,前半辈子可从来没有过。细想前半辈子于我不过是十五年,确实是单纯吃香喝辣不用愁的日子。后半辈子虽然风光却多了杂念,还是小时候好,没脑子就是活得舒服。大概是十四五岁,后半辈子刚起的年纪,开始有人提我家世。当时我恨那群死小孩,把我舒舒服服的日子停在十几岁,可算是让我知道我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正常人。现在想来倒是庆幸只被提了姐姐,要是再掺合上私生子编起故事,我这前半辈子怕是只有八年。
巧的是我的好奇心也随暴脾气在那年一发不可收拾,不能直问就偷偷打探,被欺瞒的人反而过上贼一样的日子。后来我姐姐出事,我和那女人说,我姐姐,封杀三年。一定要这样吗,她问我。我知道她不是担心,她巴不得我姐多封几年好保住她肚里那条命。我没回答,她又问一遍。一定要这样,我摸着她肚子,咬牙切齿地回她。倒不是没来由的父爱泛滥,是我不甘心呐,老子不缺这几个钱,怎么就把孩子拱手让人成外甥了。
我小外甥常来看我,是姐姐叫他来的。你猜这话里称呼对了几个,我他妈自己也搞不懂。我还没搞清自己就任他们对我儿子做同样的事情。真操蛋啊,他们一辈子看蠢事发生两遍不觉得可笑?
我正在气头上,听他喊一句舅舅就暴怒。我狠狠踹上他的肚子,这时候他在我眼里倒真是外甥了。长辈尖叫着骂我,我说,小兔崽子你当时让她多痛,现在算个屁,割下来的肉都不是自己的,要贴别人的标。小孩捂着痛处坐起来,我想,我小时候是不是也用这种迷茫的眼神看他们?操,后来有人说真话吗?
我一直到最后几天都不明白那些事情。我这一辈子在家人庇佑下过得顺风顺水,总能很好的克制自己的好奇心,装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。现在我找死一样想求得真相,他们没留我一点暗示,我就操了,这种傻逼事非黑即白要什么线索,左右一个字的事。长辈不给说,同辈不肯说,他妈的我连辈分都不知道是不是对的。怕是喊人喊错了一辈子,最后喊的几声都没法对一次。我拉着我姐姐的手,像个疯子,又像个纠缠着她的小孩。我好奇我小时候是不是也曾有过拽着她手不放她走的时刻,我要是她的小孩,绝对要拉着她手痛哭流涕求糖吃。但她好狠心呐,无论我怎么问都不回答我。一家人把我围着,像在病房里看困兽表演。你们看得真起劲啊,怎么没一个敢说实话?我朝他们喊,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判了死刑的乞丐。我讨厌怜悯的眼神,他妈的我这辈子就没人敢给我那种眼神。我说操你妈给老子全滚出去,又忍不住去够我姐姐姐夫的手,好像放低身段就能讨个真相。不可能的,他们对将死之人也是守口如瓶的。从我一出生起,或许从她怀我起,我就注定要被瞒一辈子。一辈子好短呐,一下子到头了。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后的收尾不仓促啊,拖这么长是要用谎言折磨死我吧。我决定闭嘴不说话,把力气留着说最后一句遗言。我要死死抓着我姐姐的手,叫她在我尸骨僵寒的时候也挣不开,然后我要看着她的眼睛问她,不求答案地问她,姐姐,我到底,是不是你的孩子?
我要她愧疚,我要所有人肝肠寸断。然后我看见我儿子,他又把头发剪短了,站那边角落。我姐没亏待他,那小孩即使缩着身子也壮得不像十二岁。他一个外甥的身份没法离我太近。我好生气啊,又好可惜。我替我儿子委屈,他这辈子都没法在死前抓着我的手问上一句,舅舅,你到底是不是我爸爸呀。


















我不是黑。我还蛮喜欢返程的。我就是吃瓜一时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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